《回国驯火记》
  

Taming the Chinese Fire

  (二十五)变态魔爪、羔羊豺狼
  

2007年1017日第一稿,2008年1月27日修改

  

作者:(美国)安普若

  
  

包博和张建安打车去深圳福田中心区的投资大厦。一路上包博脑子还在权衡着开发区这个项目的风险和对策。他想:如果香港招商活动要是搞好了,就算沙富贵拿不下那块地,那么就让银倩走省里的上层路线,从上面直接压下去,把地拿到手,这是最后万不得已的一招儿,有点“霸王硬上弓”的味道。如果这样的话,其实网游和短信的项目也就根本不需要了。但是,包博做事情还是喜欢“智取”不喜欢“强攻”,能够多方共赢,大家开心,总比“一家欢乐几家愁”要好。但是退一万步想,就算不需要用网游和短信的项目和沙总项目换项目了,那么就像银倩说的,包博还可以拿这个项目单独上市。所以,这是一步可进可退的棋。想到这里包博心里舒畅了许多,刚才的火气也消了。这时包博已经心中有数了,如果有好的网游和短信项目,无论如何,一定先拿下来再说。那么现在第二问题就是该如何把项目拿下?这倒是包博的强项,他一点都不发愁,他永远有着各种各样的手段能把项目拿到手,无论他手里有没有钱。

与深圳高交会展览中心和市民中心(市政府)一路之隔的投资大厦云集了深圳多家投资公司。包博和张建安上午10点半准时到了位于24层的深圳科技发展投资集团,简称“科发投”。前台小姐把包博他们引进了一间小会议室,送上了咖啡。会议室是现代风格的装潢,玻璃钢的墙、玻璃钢的门、玻璃钢的桌面,墙上是投影屏幕,桌上是Polycom(宝利通)的会议电话,硬件设备不亚于任何一家美国华尔街的投资公司。从这个会议室的落地窗看出去,对面是像小孩子用红黄兰三色积木搭成的市民中心和它前面的街心花园,尽管已经是11月份了,但是深圳还是一片郁郁葱葱,掩映在一片牛奶色的空气之中。

一会儿功夫,一个接近50岁的微胖男人走了进来。他微微有些驼背,所以走起路来脑袋向前探着,两只眼珠外突,所以显得更加向前了。黑眼球不大且发黄,围绕在外边的一大圈白眼球暗淡混浊,嘴角略微下拉,有点像电影中的南霸天,脸上是一副领导干部们习惯性的庄严肃穆的表情,这就是深圳科技发展投资集团的副总裁贾仁平。他走过来和包博握手,递上名片,然后又和张建安握手递名片,注视张小姐的眼光略微有些发亮,混浊的白眼球冒出一丝黄光。

落座之后,贾总先开口:“昨天晚上高总忽然给我打电话,说你们到了深圳。我其实已经恭候你们多日了,没想到来了这么匆忙。我把今天上午的几个会都推掉了。”

包博忙解释加道歉地说:“我们本来行程安排的是过两天从香港回来再来拜会您的,但是香港的行程忽然有了一些变化,所以贸然来访,十分唐突,实在是抱歉!”

贾总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高高在上的样子,说:“哦,没关系了。我听高总说,你们对投资网游和短信的项目很感兴趣。我们这里这样的项目倒是有好几个。你能不能先把你们的想法,和背景情况介绍一下?”他倒是效率很高,话题直接就进入正题了,手法十分娴熟。只是他说话的时候,眼睛情不自禁在张小姐身上从上到下地飘来飘去,他的目光透过玻璃桌面停留在了张小姐短裙下面穿着丝袜和高跟鞋的腿和脚上。

   
丝袜高跟鞋 ——《回国驯火记》小说插图,作者:安普若 http://an.haiguine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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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博一听贾仁平说话,就知道他是一个经验老道的高手——先抛一个诱饵,然后让你自己介绍情况,看你如何咬饵,然后他再见机行事。于是包博开始介绍自己的情况。这个介绍可不能像在港务局给那些政府官员一样的大国企领导们讲官样文章,什么改革开放了,WTO了……,无限上拔政治高度。一来,贾总他们也是国内知名的创业投资公司,是投资圈内人,政治光环对他们来说不见得完全管用;二来,贾总也在美国呆过一年,号称和老高一个学校进修过,他应该对美国的情况有所了解。于是包博省去了一切bullshit(空话大话),直截了当地说:“我们是一家美国投资公司,现在手里有笔钱,希望三个月之内投出去。因为最近国内网游和短信的项目很火,所以我们想找一个这方面的项目做。当然了,别的项目如果好,我们也投。我听高总讲,你们是国内最好的VC Firm(创业投资公司),手里项目资源丰富。而且高总讲,中国几乎好的项目都垄断在你们手里。尤其是贾总,是中国民族创投行业的开路先锋,所以高总特意让我来寻求贾总的帮助。”

包博的话里实际内容不多,只是用“高帽儿”把球又踢回给了贾总。包博信服的就是“千臭万臭,马屁不臭”的真理,所以张嘴就先送一堆高帽。包博的话似乎挺管用,贾总下拉的嘴唇开始向上动了动,出现了一丝丝笑容,好像很是欣慰包博的这一番马屁,但是目光中却又隐约露出了一种看到鱼儿咬钩时的喜悦。他赶紧把眼神挪开,躲开包博的目光,又低头去看桌子下张小姐那双匀称的腿。他嘴上却在继续问:“你们准备投资多少?”

包博以为他的马屁又好使了,有点得意,说:“从500万美元到1500万美元都可以,看项目情况。如果项目大,我们还可以调集更多的资金投进去。我们不怕项目大,我们就希望投资大项目。”这吹牛的话包博说的比真的还像真的。他哪里有那么多资金?他的本意也就是想找一个投资七,八百万人民币的项目,然后一转手,交给沙总,让沙总装上市公司里,他好把沙总手里的地要过来。

贾总的脸又回复到刚才那副冷冰冰的官腔样子,说:“现在投资圈里骗子太多,说是投资其实根本没有钱,都是拿了项目再去国外找钱,然后‘对缝’。这种公司我们见都不见。前两天还有几个号称是华尔街来的,说他们公司总部在什么华尔街100号,我们一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还有人拿来新加坡花旗银行的资金证明,说是有500亿欧元的资金存在银行准备投资,不信让我去查。查什么查,李嘉诚的财产也才130亿美元,王永庆也只有30亿美元。造假都不会造,一点概念也没有。现在我一看名字起得大的吓人的,我就害怕,什么美洲啊,什么环球啊,什么时代啊,什么国际啊。名字越大越骗人,”然后他一改严肃的官腔态度,又不自禁地用眼角去瞄张小姐的秀腿,下垂的嘴角又向上一拉,马上变得十分亲切:“你是高总的朋友,我们充分相信你。所以,我们的项目都可以向你公开。眼下我手里就有一个很好的网游和短信项目。”

包博有一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感觉,眼睛开始发光,贾总变幻无常的“阶级斗争脸”在包博看来也显得亲切了。贾总面带一丝掩饰不住的狡黠和得意,继续说:“这个项目我们已经跟踪两三年了,从这个公司一成立,我们就有意要投资,但是他们当时不缺资金,他们当初的注册资金就是3000万。经过这三四年的发展,现在他们已经开始盈利了。最近,他们想引进两款日本最著名的网络游戏,所以急需一笔资金。但是,他们对自己的估价比较高。国内的VC对他们的要价很难接受,估计也只有你们这些财大气粗的美国投资人可以接受了。所以,我和他们建议让他们找美国的VC投资,他们也有这个意愿,这样也好为他们今后在境外上市创造条件。这个项目是个难得的好项目,我轻易是不舍得介绍给别人的。既然高总介绍你来,我总要给高总一个面子吧。”

贾仁平的话包博能理解,他知道国内本土的VC在做投资估价时经常把创业公司的价值压得极低,甚至用公司的净资产或是公司的注册资金来作为估价的依据。有些创业企业注册资金才100万的人民币,所以他们只投资10万美元就要人家50%的股份,有的时候还要控股,已经不是投资而变成兼并了。国内的VC在这方面显得比国外的VC更加无底线的贪婪。包博早听说了深圳科技发展投资集团就是这方面的“典范”,在投资圈里他们是出了名的“残忍”杀手。他们靠人海战术,见了好项目就一窝蜂上了,在别人还没来得及喘息的时候他们就以极低的价格成了股东,而且控制了这个公司,以致后面的投资者再进入都困难。想到这里,包博问:“他们现在想融多少钱?大概出让多少股份?”

贾仁平想了想说:“上次他们申总和我讲,他们大概想融资4000万人民币,也就是500万美元,计划让出25%的股权。”包博心里马上盘算了一下,4000万人民币,占公司的25%,那么公司的Pre-Money(融资前估价)就是1.2个亿,不低啊!于是包博问:“这个公司主要的盈利产品是什么?他们今年的利润是多少?”

说到这里,贾仁平想也应该告诉对方是什么公司了,神秘已经装得差不多了,就说:“这个公司叫中心网,在武汉,还是很有名的。他们代理了一款从韩国改编的浪漫武侠游戏,叫《江湖儿女情》。因为是少有的武侠加爱情题材的游戏,在国内还是比较独特的,所以这两年发展很快,现在已经是全国十大网游之一了,你网上可以查一下,知名度很高的,玩家也很多,尤其是女玩家特别多。他们去年开始赢利,今年的利润差不多有近500万人民币吧。”包博伸过手去,把正在做记录地张小姐的笔记本拉了过来,借用她的本子开始在上面做算术:1.2个亿除以500万是24。包博在24后面画了一个大大的惊叹号,嘴里像是自言自语地嘟哝了一句:“不低啊。比SP500的平均数都高了。”

贾仁平瞥了一眼包博的本子,他知道包博是在说什么——如果按今年500万的利润和1.2亿的市值计算,这个公司的市盈率差不多是24倍了。美国股市上市值最大的500家公司组成的标准普尔500指数(Standard & Poor's 500 Index)简称SP500的成份公司过去50年的平均市盈率也不到20倍。所以包博说“比SP500的平均数都高了”。贾仁平知道遇到懂行的了。其实投资这个行业,不用拿什么资产证明或借用什么吓唬人的牌子,只要一开口,就知道是不是行家。于是贾仁平说:“所以啊,尽管是个好项目,这个价钱,我们国内的创投也是投不了的。所以,也只能你们国外的这些投资大家来做了。”这么会儿包博成了“投资大家”了。贾仁平边说着,还边用两只外突的金鱼眼略带紧张地看着包博,时不时的还总去瞟一瞟张小姐的大腿。包博低着头,看着笔记本,脑子飞快地在转,心里在盘算。想了一会儿,包博忽然抬起头来,爽快地说:“高是高了点,不过现在美国股市上几家中国互联网公司的平均市赢率也都差不多是3050。如果他们的增长率比较大,明后年能把盘子做大,我想我们还是会考虑投资的,将来上市了仍然有上升的空间。”

贾仁平松了一口气,高兴地说:“还是你们这些美国投资公司啊,因为你们有美国股市接着,水涨船高,所以价格高点你们也敢拿,高来高去。我们就不行了,拿高了,怎么出手啊?这个公司真的是一个很不错的公司。我们一直都很有投资意愿,我也去看了好几次,尽职调查我们都做完了。但是就是价格谈不拢。这个公司的老总叫申玉来,以前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董事长,又是省三八红旗手,巾帼英雄啊,很能干的。我们也是多年的朋友,所以也想帮她一把。如果像孙总这样有魄力的投资家能投资他们,帮他们一把,那么他们可就是如虎添翼了。如果上市了,我敢肯定,这就是下一个网易。”

包博心里想:现在你反过来开始忽悠我了,但是包博嘴上却说:“贾总,您过奖了。这么好的项目,我们有信心把它做好。哦,对了,你说他们老总以前是一个上市公司的董事长,哪个公司的?”包博很是仔细,贾仁平话里任何有用的信息他都没有放过。

贾仁平说:“哦,是河南的一家上市公司,叫南西亚集团,现在这个公司的市值都80多亿人民币了,申玉来是第一任董事长。”

包博心里开始犯嘀咕,他知道中国上市公司董事长的位置可是一个肥差,几乎可以一手遮天、呼风唤雨,富甲一方顺带可以鸡狗升天,没有人会轻易从那个位置上下来的。而且这些上市公司的老总经常是屁股底下一堆狗屎,一旦把他从那个位置挪开,他屁股底下掩盖的那些狗屎烂事儿就都暴露出来了,说不定多少人进检察院呢!而这个申玉来却从一个80亿市值的上市公司老总的位置上下来,跑到武汉搞了这么一个小的网游公司,为什么?想到这里包博问:“好好的上市公司董事长不干了,却来创业搞互联网公司,这可是不多见的啊?”

贾仁平知道包博话里暗含着什么意思,于是说:“是啊。确实不容易,但是申玉来这个人不一样,别看是个女的,但是很有点想法和事业心,也很有干劲,脑子也很开放和灵活,很喜欢新鲜事物。她对网络十分着迷,觉得互联网将是改变人类生活的一件大事,网络公司将大有作为,所以她毅然放弃了传统行业上市公司董事长的位置,出来二次创业干起了网络公司,很有点当年张树新的味道。这也正是我们十分看好她的原因,她有经验,有资源,有魄力,有事业心。所以她这个公司估价高一点也情有可原。他们的管理团队可不是一般大学生出来创业搞的公司所能比的。”

贾仁平这番话在包博耳朵里就是一堆美丽的谎言,尽管听上去很漂亮,包博却根本不信这套鬼话。包博知道从贾仁平这里根本不可能得到任何真实的信息,他只是在笔记本上写下了“南西亚集团董事长”,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包博在思考着,嘴里却在说:“是啊,像她有这么好的track record(成功记录)对企业来说真的是一个big value(大价值)Ok,那么贾总,您看咱们下一步怎么安排?是我们直接过去看看公司呢,还是……?”包博脑子一走神,嘴上的洋文就开始自觉不自觉地往上冒。

贾仁平听到包博很认同他的那些屁话,于是欣慰地把身子仰到了椅子背儿上,又开始那副高高在上的官腔:“我先和他们申总打个招呼吧。他们现在公司运行的不错,又有几款新游戏的代理正在谈,前景很好。尤其是今年上半年软银亚洲信息基础投了4000万美元给盛大,一下把网游这个市场给带热了。这可是一个有爆炸性增长潜力的行业,中国的网络游戏产业规模明年差不多会达到100亿元。所以现在许多公司追着他们要给申总他们公司投资。这样吧,我先和他们联系一下,尽量推荐推荐你们。如果他们申总认可呢,你看什么时候方便,你们去一趟武汉,实地考察一下。”贾仁平说着,两只眼睛更加肆无忌惮地在张小姐的腿上扫来扫去,张小姐显然已经意识到了贾仁平那双色迷迷的眼睛在看她的大腿,于是她把两条腿紧张地并拢在一起,坐在那里显得很僵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恨不得把两条腿藏起来,但是这里的桌面是玻璃的,对面的贾总可以透过玻璃桌面一览无余地看到她的腿和脚。包博看到张小姐不自在的样子,也开始注意到了贾仁平色眯眯的目光。

“那就谢谢贾总了。”包博说着站了起来,准备告辞。贾仁平假客气地说:“我今天中午还有一个约会,本来可以请你们吃个便饭的。高总是我在美国时的同学,高总的朋友我总要盛情款待一下了,这样吧,我晚上请你们吃饭。”

包博说:“谢谢贾总了。我晚上还有一个安排,咱们下次吧。如果这个项目咱们合作,咱们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呢。”

贾仁平也不坚持,嘴里说着“那好,好好”,把包博和张小姐送到电梯口,然后说:“你先忙你的事情。我和申总那边联系一下,如果有消息了,我就通知你们张小姐,啊,张小姐。”说着还亲切地和张小姐握了握手,一脸的意味深长。张建安勉强地笑着、应酬着。

包博他们下了楼,上了出租车。包博问:“Miss Zhang,中午吃什么?好不容易就咱们两个吃饭了。你找点你爱吃的,我就不动脑子了。”

张建安说:“哎呦,深圳我不熟,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吃的。要不咱们回宾馆,路上看到有什么好吃的就吃什么。我也想回去换套衣服。”

包博故意逗张建安说:“是啊。你的裙子好像太短,惹得人家贾总总是在偷看你的腿。”

不说倒好,包博这么一说,张小姐愤愤地说:“这个老头真变态。两只眼睛总是色眯眯地往下看。哼!一张嘴不是打官腔就是说瞎话。一个上市公司的董事长,放着董事长不当,自己跑去开个小公司,还要到处融资,我看她不是被别人挤跑的、赶下台的,就是有别的什么问题,还弄得和理想主义殉道士似的,糊弄谁呢?”包博觉得张小姐的评论既一针见血也十分可爱,就故意笑着逗她说:“你不能否认这个世界上还是有理想主义者的啊。不能都像你们‘八零后’那么拜金吧?”张小姐撅着嘴抗议说:“你又不懂‘八零后’,哼!”

   
麻辣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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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沿着深南中路向东不一会儿就转上了建设路。建设路上车堵得厉害,到了春风路就几乎动不了了。张小姐指着路边的小店问包博:“你吃过麻辣烫吗?”

包博还真没吃过,摇摇头,问:“什么是麻辣烫?”张小姐显得既惊讶又兴奋:“真的呀?!你连麻辣烫都没吃过?你也太——土了吧。”她故意夸张地说包博土,说完了,自己也笑了。她给包博解释说:“麻辣烫就是快餐式的四川火锅,平民化的美味佳肴,北京的小胡同里到处都是,满街飘香啊。今天也让你这个美国回来的土老帽资本家开开眼。司机,停车、停车!”每次当张小姐发现有包博有些什么东西不懂的或是没见过的时候,她都异常兴奋。

包博给车钱:“别找了,零钱不要了。”深圳的出租车,不像北京和上海,车价经常是多少元多少角,包博已经不是大方到到处说keep the change,因为中国没人给小费

张建安带着包博过了马路,来到了一个很小的麻辣烫餐馆,一进去一股呛鼻的麻辣味扑面而来。餐馆不大,也就十几个平方米,三四张桌子,很多人没地方坐,买了吃的后就边走边吃。麻辣烫的店里大部分都是女孩子,从女学生模样的到公司白领。张建安拿了两个小塑料筐,开始往里面装菜,菠菜、白菜、西洋菜,然后是豆腐皮、豆腐干、藕片、鹌鹑蛋、香菇、鱼丸,牛肉丸……等等,这些菜和肉都是穿在削得细细的竹签上,摆在冰柜里,下面是价格。包博一看,发现出奇地便宜,大部分也就一、两元。张建安捡了两小筐,都是包博爱吃的东西,然后开始排队。同时,努努嘴,示意包博去那边占座位。

不知道为什么,包博一到这种环境就显得十分笨拙,不知道该干什么好,只会傻傻地跟在张小姐的后面看她拿菜、排队,直到张小姐努嘴示意他去占座位,他才想起了这里没有人给你带位子、拉椅子,座位是要自己抢的。于是他找了一个桌子,看人家女孩子快吃完了,就站在后面等,女孩子们可能觉得他西装革履的一副国外富商的模样怎么也到这里来吃了,就很直率地回头看他。他只是觉得站在人家后面看人家吃饭有点不好意思。人家一看他,他更是一副万分抱歉地样子冲人家尴尬地笑笑,两只手不知道该放什么地方,看上去确实有点“土”。

菜和肉一股脑儿地被扔进沸腾的红通通的老汤里,没有什么讲究的烹调过程,“咕嘟咕嘟”翻上一个翻就捞了出来。张小姐端上来了一个大盘子,里面就是带着红辣椒和黑花椒穿在竹签上的菜和肉。包博学着张小姐,在碗里蘸上一些蒜蓉、芝麻和辣椒酱,然后开始吃了起来,一口吃下去差点没被辣了个跟头,眼泪都快出来了,真有点吃四川火锅的味道。

张小姐在旁边看着包博辣得张着嘴不停地哈气,笑着说:“哈哈,你慢点吃就不辣了!喝点水。”

包博喝了一口水,张开嘴哈了哈气,问:“你吃这么辣的东西,不怕脸上长痘痘啊?”张建安吃得很香,笑着说:“麻辣烫就是赴汤蹈火,吃的时候就是在所不辞。”

两个人吃完了麻辣烫,直冒大汗,包博领带也解了。麻辣烫店里给客人擦手的纸就是厕所用的手纸。包博在手纸卷上拉下来一大条,正在擦汗。张建安的手机“嘟嘟”在叫,来了短信。短信写的是:“张小姐,你好。我中午已经和武汉的中心网联络过了,他们申总想尽快和你们会面。如果晚上你们孙总有事情,希望能请你吃个便饭。贾仁平。”张小姐把这个短信拿给包博看,包博看了之后直皱眉头,嘴里说:“他倒是挺直截了当的。”张建安笑着说:“没关系。老板,晚上我去和他吃饭。别担心,我以前当导游的时候见过不少这种变态的游客,我有办法对付他们。只是没想到这么一个国营大投资公司的领导干部也这么变态。”

包博本想不让张建安去,但是如果不去,显然贾仁平就不会再帮助联系中心网这个项目了。让张建安去吧,包博心里又觉得特恶心,不是滋味。在回宾馆的路上,他拿起手机给老高打电话。电话一通,包博就没好气地说:“这个贾总,What’s the fxxking problem with him(他他妈的有什么毛病啊)?”

老高那边“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不用包博多解释他好像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他说:“贾总吗,就是有点Foot Fetishism(恋足癖)。而且我早就猜到了,他见了你们小张就得犯病。他这个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越老还越厉害了。上次我陪他去卡拉OK玩,叫小姐,别人挑脸蛋漂亮的身段好的,他却低头看人家腿和脚,要找踝骨长得漂亮的,说踝骨长得漂亮的才最性感。他是有点变态,不过,你也别担心了,他是有贼心没贼胆,过过眼瘾罢了,最多也就是动手动脚摸摸人家的腿也就满足了。”

包博说:“这还叫没贼胆啊?就差当街调戏妇女了!他变态不要紧,但是变态变到不加掩饰的地步就是有病了。”

老高笑着说:“你看你气的,怎么了?他对你们家张小姐下毒手了?”

包博愤愤地说:“差不多了!刚才那个‘恋足癖’来短信,说晚上要请小张去吃饭。”

老高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我当怎么了呢?不就是吃顿饭吗?!好了,你别担心了!现在的女孩也不都是羔羊,就算在你手里是羔羊的,在别人那里也可能变成豺狼。对付老贾这种人,说不定张小姐比你管用。别看你一天到晚咋咋呼呼的,不见得好使。所以,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说你让张小姐去呢,Believe me(相信我)OK?唉,老贾也怪可怜的,就这么点不良嗜好,还被你们利用。”老高最后一句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发感慨。

包博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个老高,这不是明明白白地在教我如何利用老贾的弱点吗?于是包博说:“OK——!和你们这帮‘污泥’在一起,想‘不染’都难!我就别想学好!”包博“啪”地一声收了电话,回头看到张小姐却在抿嘴微笑,于是对她说:“那好,那你就去吧,我倒要看看这个老变态能耍出什么花样来?!早晚我收拾他!”

张小姐抱着包博的胳膊,摇头晃脑地笑着说:“好啊。晚上我点地方。那么去哪里吃饭呢?据说深圳的潮州餐馆做得很道地,听说晶都酒店的佳宁娜不错,是深圳的老牌潮州餐馆。”张小姐自言自语地说着,然后开始在手机上写短信。

包博一听,笑了:“估计价钱也不错吧?你可别宰他啊。你宰他,他是花公家钱,吃社会主义,过几天他让咱们回请,那可是咱们自己掏腰包了啊。”张小姐边在手机上写短信边一脸假装认真地说:“既然是公家花钱,那就应该去更贵一点的地方,深圳还有哪儿不错?”包博说:“行了吧,我的小姑奶奶,你就别借机敲竹杠了。你以为这顿饭好吃啊?”张小姐故意嘟囔着:“不好吃,所以才应该吃得贵一点,好一点吗。”说着,她把给贾仁平的短信发了:“贾总,谢谢您,我晚上6点在晶都酒店的佳宁娜等您。张建安。”

下午,丹雨的朋友派车来接包博去大芬油画村。包博对北京通州的的宋庄和深圳的大芬村都抱有很大兴趣。所以,当丹雨讲她有个美院的学长现在在大芬村当画商,包博就让丹雨介绍他去看看。昨天晚上丹雨就都替他联络好了。 

   
大芬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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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芬村在深圳市北边布吉二线关外的龙岗区布吉镇。因为深圳的城市布局是东西宽南北短的长条形状,所以地处深圳北部的布吉镇离罗湖并不是很远。

黑色的悍马(HummerH2出了布吉检查站,在深惠公路的布沙路出口下了公路,三转两转进了一个杂乱的城区。深圳周围的农村到处都是那种像鸽子窝一样的高高的水泥板楼。郊区和城区的区别就是郊区的楼房更加杂乱难看,窗户外边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空调机,窗户上装了鸟笼子一样的铁栏杆,房子横七竖八的沿街而建,根本没有经过任何整体的城市规划和设计,就好像是农民自发建房,想怎么建就怎么建一样。大芬村和深圳附近其他农村的区别是这里的许多房子被漆成的各种各样的颜色,有的墙面上还画了巨幅的彩画,所以显得更加杂乱无章外加色彩缤纷。

在大芬村的街口,树立着一个巨大的碗口粗的方木做的画架,架子上面是一块三米多高的花岗岩的石板,石板上写着“大芬油画村”,边上落款是“刘大为题”,下面是英文“Da Fen Oil Painting Village”。包博注意到这里把自己叫“油画村”,而没有像北京通州的宋庄那样把自己叫“画家村”。

当时的大芬村口还耸立着四栋五六层高的老旧居民楼没有拆除,也没有现在那个摆着达芬奇头像的艺术广场。画廊、油画作坊、个人工作室等和肉菜市场拥挤在一起,一边是卖菜卖肉卖鸡蛋的,另一边是卖克里姆特Gustav Klimt)的《吻》,梵高(Vincent van Gogh)的《星夜(The Starry Night》、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的《蒙娜丽莎Mona Lisa)》的,当然这些都是复制品。空气中弥漫着油画颜料中刺鼻的丙烯味,并混杂着更为强烈的福寿鱼的腥臭。

高大的悍马H2在挤满装着竹篓的摩托车和三轮车的狭窄街道上只能缓慢地向前蠕动。再往村里走,街道两旁是一栋栋三四层高的矮旧的老楼房,楼房的底层都租给了卖画的“画廊”。“画廊”内外的墙上以及整个街两旁都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油画复制品——风景、人物、动物、静物;新古典、浪漫、现实、学院、印象、抽象、表现、现代、立体、野兽、达达、波普、未来、至上、极简、超现实、后现代;大幅的、小张的;横着的、竖着的,应有尽有。几乎全球美术馆里的名画都能在这里找到复制品。就是美术馆里没有的,这里也能“创造”出来。“画廊”口看摊儿的中年妇女席地而坐,街上阴凉的地方几个满身油彩的画师们正在一起“生产”一副巨大的油画,农民工在钉做各式各样的木头画框,时不时有几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在翻看油画样品。

这时前面一辆小卡车挡住了去路,几个农民工正在往车上装运梵高的油画,整打整打的蓝莹莹的《鸢尾花(Irises)》、黄灿灿的《向日葵Vase with Fifteen Sunflowers)》,还有蓝绿蓝绿的梵高《自画像》。从这个画廊的窗户望进去,拥挤闷热的房子里是油画生产流水线,生产线上挂的全是梵高的名画,画工们裸着肩膀站在画布前,每个人只专画油画上面的一部分,画得又熟又快,大家流水作业,分工合作。梵高要画几年的作品在这里一天能“生产”十几幅。包博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这些的景色。

等前面的卡车装满了梵高,开走了,包博他们才过去。宽大的悍马在狭窄的街道上东转西转,停在了一个粉刷一新的水泥楼前。进了楼内,发现底层的房间全部被打通了,成了一个很大的大画室。这里摆放的都是超大尺寸的尚未完成的油画,而且不是行画,看上去好像全部是原创。

司机带着包博从旁边的楼梯上楼,楼上是办公室。门一开,包博吓了一跳,丹雨站在门前,笑眯眯地说:“没想到吧?我们追你们来了。”听她说“我们”,于是包博探头看她身后,那边藤子长椅的边上站着两个人——瘦高的老外是丹雨同修“谭崔”的伙伴,现任男朋友Chris,中文名叫“于仁”;另外一个中等身材,留着一头长发,在脑后扎了一个马尾辫的男人,想必是丹雨中央美院的校友。丹雨过来介绍说:“这是俞晓阳,我在美院的学长,前几年可是海南房地产界的风云人物啊,现在隐退深圳做艺术品投资。”包博和俞晓阳握手。

俞晓阳的样子不太像发了财的富商,马尾辫子、猎装、休闲裤、登山鞋,黑色的T恤衫的胸前还印了一个加了一簇山羊胡子的《蒙娜丽莎》,下面是语带双关的L.H.O.O.Q.几个法文字母。这是达达主义大师马塞尔·杜尚(Marcel Duchamp的那副最最臭名昭著的“现成品”的作品。L.H.O.O.Q.如果用英文读,好像是LOOK(看),但是如果用法语快读,听起来就好像是Elle a chaud au cul,也就是It's hot with the bottom(屁股发热)的意思。其实,这是一句法国的俚语,意思也就是说to be horny(欲火中烧)。蒙娜丽莎被暗示成了骚货。

俞晓阳看上去一副愤世嫉俗、离经叛道的艺术家打扮。只是他所有的衣服鞋子都是名牌、而且手里拿着一只当年为卡斯特罗(Fidel Castro)专制的古巴Cohiba(高希霸)雪茄,雪茄上黑白格黄地金字的商标环还没有拿下去,看上去很是耀眼,显得十分世俗。

于仁是美国《芝加哥时报》驻北京的首席记者,在北京的Expat(外派中国工作的外国人)圈子里很活跃。包博以前在北京老外聚会的party上见过他几次,都只是打了个招呼,没有讲话。丹雨介绍说:“这是Chris,于仁,美国的记者。你们好像以前见过吧?”包博说:“Yea, we met before(是,我们以前见过)。”然后和于仁打招呼:“Hi, Chris, What brings you here?(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包博见了老美就自来熟。

尽管包博讲英语,但是于仁却用中文回答:“和你一样儿,过儿来看看大芬油画村儿。”于仁的中文说的十分好,只是为了表示他中文水平高,在该不该加儿化韵的地方全都加上了儿化,讲出来的中文显得十分油滑,而且还不太对味。

丹雨对包博说:“昨天我和他说你要到深圳大芬村来看看艺术品投资的事情,他说现在美国到处都是中国来的廉价装饰油画,美国总部那边让他采访一下源头。所以,我们今天早晨就飞过来了,想和你凑热闹一起来大芬村看看。”

俞晓阳于是招呼来他手下的一个经理,推说村里他不熟,就让这个经理带大家去大芬村里转转,并说:“你们先去看看村里的油画生产线,看看他们的产品。然后回来再看看我的创作室,看看我搞的东西。我准备在这里捧红下一个陈逸飞陈丹青刘晓东……”俞晓阳的口气不小。

于仁接话说:“方力钧岳敏君王广义张晓刚……”

于仁本来是想炫耀炫耀他对中国当代油画圈的了解,没想到还没等他说完,俞晓阳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脸上一副不屑的样子说:“唉,……不、不、不,咱不玩‘政治波普’那套把戏。画一个文革招贴画,再写上几个洋文字母,或是弄一个大脑袋晃来晃去,咧着嘴到处傻笑,那也太简单、太肤浅、太单调、乏味了,那玩意也叫艺术?至少我认为那是艺术。那只是为了满足你们这些洋人的胃口,和拍卖行的人一起骗你们外国收藏家钱的玩意。你不信,去问问村里的那些画工,找两个一个月2000块钱的小画工,这种画一天能给你刷出一二十幅来,而且技法、色彩绝对不亚于原创。行画是按工作量收费的,所以现在这里的画工都没人感兴趣仿他们那种画,卖不出去,最多50块钱一副,烂大街了都没人要。现在大芬村的都是流水作业,一人画一部分,你看梵高的《向日葵》了吗?一天可生产十几幅。《蒙娜丽莎》?那么需要技法的油画,一年至少生产个五、六万张,不过一张批发价才150块钱,还带画框。你说他们那么简单的破画,能卖的出去吗?”

他这么一说,包博发现:确实,一路上看街边的画廊,基本没有这些“政治波普”作品的仿制品,偶尔有一两张岳敏君的咧着大嘴、露出三十多颗雪白门牙傻笑的笑脸。

俞晓阳说:“你们先去转转看看,看了回来,咱们再聊。”

   
大芬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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